杭州的冬日,太阳落得早。下班时,四周已浸没在暮色里 ,唯有路灯光晕浮在夜空,金灿灿的,像刚炸出锅的鸡米花 ,粒粒圆润饱满。走出两步,不知哪户人家在炖肉,香气在冷冽的空气中无声无息地飘散 ,格外勾魂 。
这么犯馋,许是饿了吧,我自嘲着 ,顺势拐进路边一家小饭馆。菜单很朴实地挂在墙上,密密麻麻的菜名朝我明晃晃地招摇,顿时犯了选择困难症。直到“豆豉排骨”四个字闯入视线 ,我连忙招呼站在一旁的老板娘:“就这个,就这个,豆豉排骨!再来个蛋花汤!”
约莫半个小时后,老板娘端来一个砂锅碗 ,里面盛满汤汁,似乎平平无奇 。我拿了勺子,往碗里使劲一搅 ,上面的红辣椒沉下去,下面的黑豆豉浮上来,一股浓烈的肉香扑面而来。
这香味 ,很熟悉。它像一枚精巧的钩子,冷不丁地伸进岁月的幽潭,轻而易举地勾起那些沉潜在时光深处的回忆 。
第一次吃豆豉排骨还是在大一那年寒假。那时南京到义乌还没有高铁 ,四百公里距离得坐上六七个小时,一路下来,急切归家的心被哐当哐当的火车声响磋磨得生疼。时间像陷入泥沼 ,步子艰难地挪动着 。好不容易下了火车,我拖着行李箱就往外婆家冲。几声敲门声后,外婆从门后探出头,看到是我 ,高兴得眼睛眯成一条缝,嘴上却埋怨着:“瘦了瘦了,没好好食饭吗? ”
事实上 ,南京求学的这半年,在盐水鸭、牛肉锅贴 、鸭血粉丝汤等一众美食的滋润下,我的体重已经飙升到历史最高值。可外婆不管 ,她已经开始翻箱倒柜,准备让我好好补上一顿了 。不一会儿,就找出一大堆食材 ,有东家送的萝卜白菜,西家给的土豆南瓜。
外婆原不是义乌人,她出身长沙大户人家 ,从小读私立学堂,眼界品位不俗。嫁与抗美援朝归来的外公后,随其转业回到当时条件落后的义乌老家,从此荆钗布裙 ,但她素来热情大方的性子却始终未变。远嫁千里的外婆,不仅入乡随俗了,还难得有个好人缘 。就连隔壁婶婶的妈妈过来探亲 ,待了几天,便对外婆留下深刻而美好的印象。外婆那口兼具长沙义乌口音的普通话非但没有影响她们的交流,反而成了彼此心意相通的奇妙注脚。她托人捎来包老家的豆豉 ,特地交代婶婶,一定要送给那个讲“外国话”的老太太 。
这包饱含心意的豆豉,黑黢黢的 ,卖相有点不佳,很难让人抱有期待,不过好在它落在了外婆手里 ,再寻常食材,只要一过她手,便有了独特的味道——
田螺肉又干又硬,用牙签挑出 ,与三分肥七分瘦的猪肉一起剁碎,加香菇蛋清,装回螺壳用大火蒸制翻炒后 ,亭亭缀于盘中。嘬上一口,鲜掉眉毛。
蕨菜不是简单凉拌,而是晒干、密封 。秋冬时节 ,剪成拇指长的一段段,和大条猪肉一起下铁锅炖煮,煮到咕噜咕噜冒泡 ,香味浓郁,一时分不清蕨菜和肉哪个更香。
家烧鱼也是一绝。河鱼土腥气重,煎至金黄加热水炖 ,再放一撮紫苏叶灵魂点缀,背面是青色的不行,须是正反两面都是紫色的才正宗 。汤色奶白,鲜味堪与海鱼媲美。
哪怕是邻居家那棵老梅树上酸到掉牙、让人咂舌的青梅 ,去皮切丝,撒糖一把,白瓷盘映衬丝丝碧绿 ,酸酸甜甜,夏日食欲不佳时,最是开胃……
珍藏在记忆里的经典美食实在太多 ,不胜枚举。外婆,是我心里的“米其林大厨”,区区豆豉 ,哪里难得倒她!我正琢磨着她会用什么方法化豆豉为美味,外婆倒是不急,拉着我缓悠悠往菜场走 。
乡下熟人多 ,百十步就能碰上一个。外婆便用她独特的“外国话 ”介绍我,慈爱溢于言表:“这是我第二个外孙女,从小成绩好,是的是的 ,大学生了,是我带大的。”我听着她的指挥,乖巧地喊这个婆婆 ,那个伯伯。果然,收到一箩筐的夸赞,外婆喜滋滋 ,笑容牢牢嵌在脸上 。
到了菜场,外婆熟门熟路到了肉摊,称肉付钱 ,一气呵成。老板呵呵笑,跟我说:“每次你来,你外婆都要买最好的肉 ,你看她多会挑,瘦中带点肥,都是顶顶好的肉排。”我莞尔,再瞧一眼外婆 ,她已经跟边上卖豆腐的大婶聊得火热了 。
出了菜场,又重复一遍来时的场景,拉拉家常唠唠嗑 ,走走停停,停停又走走,以至于半小时来回的脚程 ,走了小半个下午。到家后,外婆颠着脚步开始忙忙碌碌。我想帮忙打下手,借口要学做菜 ,赖在厨房不肯走,被她挥着锅铲撵走:“哪用学,要喜欢吃 ,回头我让你妈学 。 ”
氤氲饭香中,便听到外婆扯着嗓门喊:“藤萝,食饭,食饭啦!”
咬一口排骨 ,丰腴的油花在舌尖迸裂,瘦肉鲜嫩酥软,豆豉酱香四溢。咽下的瞬间 ,绵密的满足在体内蔓延,五脏六腑似被一双轻柔的手安抚着 、熨帖着,路途的辛劳消逝得无影无踪。见我爱吃 ,外婆给我夹了好多块,排骨在碗里摞成小山 。她自己却不吃,眉眼含笑 ,端坐着看我。我赶紧也给她夹了一块,她还是不吃,就那么笑盈盈望着。我想劝外婆吃 ,可嘴巴像被无形丝线缚住,怎么也发不出声 。我好急啊,急得直流泪。
“哎,姑娘你没事吧。”耳边传来老板娘急切的问候 ,大概是被我的满脸泪水吓着了。
“啊,不好意思,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 。 ”我连忙解释道。捞起一块排骨 ,嚼上两口,终不似记忆中的滋味。
草草吃完走出饭馆,冷风直往脖子里灌 ,我不由得打了几个寒战,心底荡起一片凉意 。兀自立在街头,恍惚间 ,仿佛置身时间旷野,身边的车流、人潮悄然隐去,四周空空荡荡 ,只有风声如泣,似回忆在低低呜咽。
我的外婆,我的“米其林大厨”,已经离开我282天了。